Sunday, April 12, 2009

沒有主義-高行健

    將漢語同西方分析性語言相比,主詞人稱和時態型態沒有那麼多限制,表述人的意識行動的時候,語言使用十分靈活,而有時有太靈活,以致於往往容易造成思維短路和語意含糊。我一直在尋求一種對現代人豐富的感受能表達更為貼切的漢語,寫過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說,直到<<給我老爺買魚竿>>才見端倪。現實、回憶與想像,在漢語中都呈現為超越語法觀念的永恆與現時性,也就成為超乎時間觀念的語言流,思考與感覺、意識與潛意識、敘述與對話與自言自語,那怕是自我意識的異化,我訴諸靜觀,都不採用西方小說中心理分析和語義分析的方法,都統一在語言的線性流程中。我的長篇小說<<靈山>>形式與結構便由這種敘述語言引導出來。
1993.11.15  Paris


三、
        古之隱士或佯狂賣傻均屬逃亡,也是求得生存的方式,皆不得已而為之。現今社會也未必文明多少,照樣殺人,且花樣更多。所謂檢討便是一種。倘不肯檢討,又不肯隨俗,只有沉默。而沉默也是自殺,一種精神上的自殺。不肯被殺與自殺者,還是只有逃亡。逃亡實在是古今人自救的唯一方法。
一六、 
        現代人在東方傳統的極權政治與西方商品社會的擠壓之間,為確認自我掙扎不已,到頭來只發現自我也支離破碎。人被環境、機會和條件限定只能充當社會機器的一個部件,人自身的價值也被物化或成為商品,個性被身分取代,行為代替了心理,連性也日益變成了一種消費,人的神祕性喪失殆盡。荒誕的意識正來源於現代人對於自身生存壯派這種更為清醒的認識。
二一、
        現代人訴諸理性其實都出自於自我表述的需要,對於論述方式的關注遠超過了結論,對哲學方法的追求不知不覺靜代替了哲學本身。這是一個只開藥方而不治病的哲學時代。等人們發現哲學以成為思維的遊戲的時候,對於文學上的種種主義也就不必過於認真。
二二、
        意義已不再確鑿不移,儘可以演繹出眾多的歧義,是與不是與不是與是,可以有無窮的解注,便索性捨去對意義的追求,不如轉而對現象和行為進行描述,人與世界的本質都復歸於語言。現時代的哲學與文學於是殊途同歸,思維和感知都只在語言上找到歸宿。
二六、
        老爺曬太陽,到底誰曬誰?是語言上對邏輯的勝利。
1990.10.15 paris